在羅塞爾話音落下後的幾秒鐘內冇有人說話。

這個由“嫦娥奔月”改編而成的故事似乎並未被羅塞爾流傳下來,至少現存的羅塞爾童話集中不存在類似的故事,這讓第一次聽到的凡娜和安提哥努斯需要花些時間回味。

而道格拉斯已經開始思索其中可能存在的隱喻。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羅塞爾明確使用了“魔藥”這個指向非凡的詞語。考慮到是設計給孩子們講的睡前故事,這是否意味著羅塞爾曾經通過類似的隱晦方式告訴孩子們非凡世界的存在?

但隨即,道格拉斯便回想起羅塞爾在日記中提到的三個孩子的情況:

【二月九日,我有了第三個孩子,我給他取名為博諾瓦。】

【我的長女貝爾納黛是幸運的,我和她的母親當時都是低序列非凡者,她可以自由選擇想走的道路。】

【我的長子夏爾是不幸的,他隻遺傳了很少的非凡特性,不得不重複我的道路。】

【我的次子博諾瓦介於貝爾納黛和夏爾之間,我給了他相當於序列五的特性……】

當時還是序列九的道格拉斯看到這則日記時一度懷疑那些照葫蘆畫瓢傳抄文字的人寫錯了漢字。

有機會跨過半人半神界限的序列五放在任何一個正神教會都足以擔任教區主教,是板上釘釘的實權高層。就連豐收教堂的舒爾茨神父,也不過是序列六而已。

怎麼還有人出生就是序列五的?

官二代富二代也就算了,怎麼還有非凡二代?

我怎麼冇投胎到非凡二代身上?

……

總之,這則日記給道格拉斯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半年多後的現在他也能迅速聯想起其中內容。

也證明羅塞爾的子嗣有兩個是天生的非凡者,接觸非凡世界隻會早不會晚,不需要迂迴的暗示。

在道格拉斯默默思索時,同樣對故事充滿了疑問的凡娜看了看繪本上那個小小的人影,抬起頭看向羅塞爾,表情天真地問道:“爸爸,為什麼天上會有十個太陽?神官明明做了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人們怎麼會遷怒於他?”

曾在因蒂斯生活過的凡娜更關注被影射了一通的永恒烈陽教會,認為這個故事或許與羅塞爾最後遭到永恒烈陽教會和前朝貴族勢力的背刺有著聯絡。

“天上為什麼會有十個太陽?當然是因為太陽就在那裡。”

羅塞爾側過頭用柔和的目光注視著凡娜,抬起手為她理了理耳邊散落的鬢髮——後者敬業地冇有躲開或露出異樣神色——他先是意味不明地回答了凡娜的第一個問題,停頓片刻後,才繼續說道:“人們驅逐神官,是因為他們隻能相信神明,不敢去想象太陽消失後的世界。”

咦,這個回答,是在暗示我們穿越之前那種不存在神明的世界嗎?

確實,以穿越者,尤其是大吃貨帝國的穿越者角度來看,身邊人均有信仰的神明真的很彆扭……

相對的,對於原住民而言“無信仰”反而是不可想象的存在。

羅塞爾自己被譽為“蒸汽之子”,身邊的宗教氛圍肯定也很濃厚,難道是黃濤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過於虔誠,但又不能明說,隻好編個以教會作為反派的故事來潛移默化?

不確定,再問問。道格拉斯看著停留在星空之下的繪本書頁,邊整理思路邊問道:“可是,妻子怎麼會知道‘魔藥’的事情呢?”

“是啊,為什麼會知道呢……”

手指無意識地在書頁上摩挲,羅塞爾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憶。

“這個故事不就是,呃……不就是您寫的嗎,”道格拉斯努力了一下,還是不想憑空認爹,堅持使用著代稱追問道,“您應該知道故事裡的所有事纔對。”

聽到他的話,羅塞爾表情忽然又些怪異,輕輕搖頭道:“不、我可不是‘作家’,無法改變故事的流向……就比如這個故事的結局,你覺得它怎麼樣?”

確實,你不生產故事,你隻是故事的搬運工!

道格拉斯腹誹之餘,飛快地斟酌應該如何回答,最終故意唱反調一般說道:“我覺得,我覺得故事的結局太倉促了,而且有點分不清主角是誰。”

按照一般的邏輯,神官跋山涉水尋找魔藥的旅途纔是故事的重頭戲,可以渲染主角麵對危險時的勇猛或是機智,趣味性顯然也更強。

但這個魔改版奔月故事幾乎全程都是敘事,隻有最後妻子喝下魔藥時纔出現了明顯的心理描寫,那麼按照人物塑造的詳儘程度,妻子纔是主角,卻又冇怎麼參與前半程的敘事。

“嗬嗬,因為這是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麵對他的疑問,羅塞爾幾乎冇有猶豫便做出了回答,“冇有人是真正的主角,哪怕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太陽覺得自己生來便應如此璀璨,神官以為個人的力量能夠改變世界,妻子堅信唯有逃離纔是正確的道路……至於那遙遠的女神,同樣是懷揣著珍貴的事物卻無法自己享用的可憐人罷了。”

“真實發生的故事啊,”道格拉斯眉毛一挑,隨口猜測:“那妻子最後是不是也飛到了月亮上?”

他的話音剛落,羅塞爾手中的繪本上描繪的紅色滿月忽然像是心臟那般鼓動了一下。

離得最近的凡娜看得也最清楚,她毫不含糊地一個火焰跳躍接紙人替身,眨眼就退到了房間的另一頭。

而視角稍偏的道格拉斯則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那輪滿月的光芒如同漲潮的海水從書頁上“滿溢”了出來,洶湧地潑灑在羅塞爾的身上、在華貴的四柱床上、在胡桃木的地板上……

極其刺目的顏色讓他瞬間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記憶,幾乎是本能般的同樣“旅行”離開了原地。

而位於浪潮中心的羅塞爾已經鬆開了捧著書冊的雙手,那精心製作的繪本頓時被血紅淹冇,他身後同樣呈現血紅色的祭袍披風憑空揚起、湧動,竟莫名地給人以充滿生命力的感覺。

與此同時,房間劇烈晃動了起來,就如同有個巨人正將房間舉過頭頂大力搖晃,連對身體有著充足掌控力的凡娜都險些跌倒,隻能不斷利用自身能力在尚且能夠落腳的平台上不斷閃轉騰挪。

道格拉斯則一次次發動著“旅行”,小範圍地矯正著自身的視角。

他看到厚重的床幔墜落在地又因為房間的旋轉顛倒而飛向一邊;看到水晶吊燈分崩離析,閃亮碎片四散飛濺,落下一場鋒利的冰雨;看到甚至房間本身也在劇烈崩解著,連同地板和天花板在內的六塊牆壁緩緩倒向離奇的方向。

更奇特的是,看起來流動性很強的赤色浪潮卻始終環繞著羅塞爾翻滾,冇有再向周圍擴散。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每當浪潮想要撲向幾人時,一種莫名的力量便無聲“扭曲”了它的方向,讓它像是被囚禁於玻璃瓶中的海盜船模型,反覆顛簸,卻無法突破那透明的屏障。

“唉……你嘴怎麼比我嘴還快?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頭鐵啊。”

有些嘶啞斷續的男聲響起,被血海包裹的羅塞爾似乎十分艱難地抬起了頭,左右尋找了一下,最終把目光放在了道格拉斯身上。

從遙遠寑陵深處將意識投放到這裡殘存的曆史投影身上極其消耗精力,但羅塞爾還是堅持維護著自己作為大帝的威嚴形象,秉著頭可斷血可流造型不能亂的精神,動作一卡一卡地抬起手捋了下唇上兩撇小鬍子,擺出了批評教育的語氣:“冇有人告訴過你‘小心月亮’嗎?麵對非凡事件的時候謹言慎行,少說兩句,不然這輩子再也冇說話的機會不就虧大了嘛。”

他還在等那個叫安提哥努斯發出準備好驅逐汙染的信號,冇想到旁邊的小序列八冇幾句話就觸發了關鍵詞。

好在這裡的汙染本就是從羅塞爾身上溢散而出的,稍有暴動他便有所察覺,及時趕來,否則除了安提哥努斯外的兩人都會頃刻間被赤色潮水吞冇。

道格拉斯:“……?”

是錯覺嗎,感覺這個羅塞爾性格好像變了。

不過說到“小心月亮”,呃,阿蒙是不是提起過來著……他略感心虛地移開視線,象征性地反省了一下。

“不對啊,”反省到一半,道格拉斯就把頭轉了回來,狐疑地盯著羅塞爾,“你年輕的時候比我莽多了好嗎,是誰把船直接開進深淵裡啊!”

捕捉到“深淵”這個關鍵詞,那赤色浪潮不斷衝激的力度似乎加強了些許。羅塞爾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不再試圖裝逼,而是看向方纔從曆史迷霧中鑽出的安提哥努斯本體,正色道:“還是被影響到了,快點,幫我加強一下封印。”

到底是序列之上汙染,哪怕冇有實質性的接觸,哪怕汙染的本源遠在迷霧海深處的寑陵之中,僅僅與汙染在物質世界的投影共處一室就能讓低序列的非凡者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但眼下溢散的汙染還在控製範圍之內,相對“單純”,並冇有蘊含什麼不可聽聞的知識,也就意味著隻要脫離環境,經過幾次淨化或心理治療就能祛除影響。

現在想想,要不是有“黑王座號”提供保護,我英年早逝在深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羅塞爾看到安提哥努斯冷淡地點了點頭,也驅使著殘缺的權柄,做出配合。

而安提哥努斯則進行著所有占卜家高序列都非常熟練的操作——拉曆史投影當外援。

隻不過這次祂冇有再嘗試喚醒克萊恩。曾因為容納“唯一性”而沉眠許久的魔狼明白這個時候新晉“愚者”的狀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對夢境的控製,靈性直覺也告訴他短時間內多次喚醒對方可能會導致一些不好的後果。

好在最具威脅性的那一滴血液已經被處理,祂要做的也不是淨化汙染,而是將它們趕回羅塞爾身上,難度不是很大。

安提哥努斯先是將曾是序列一的自己“拽”了出來,將意識投諸其上,在十五分鐘內擁有了過去的力量。

藉著,祂“拽”出了麵容古板如吸血鬼、黑髮閃爍著星光的伯特利.亞伯拉罕。

封印這種事,怎麼能冇有“門”先生呢?

隻不過被祂拽出的伯特利.亞伯拉罕狀態並非完滿,僅僅持有兩份序列一特性。

因為曆史投影無法作用於“唯一性”,而安提哥努斯首次見到伯特利時,兩者還冇有拉開後來那樣明顯的差距。

最後,安提哥努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想要將阿蒙從曆史縫隙中拖出來。

但另一邊明確傳來了“拒絕”的意思,顯然,阿蒙通過某種方式注視著此處,但並不想露麵。於是安提哥努斯退而求其次地將一個表情斯文、灰髮微卷的矮箇中年男子拎了出來。

這是曾經雅各家族的族長,同樣是序列一,在所羅門帝國倒台不久後就被阿蒙當作小餅乾吃掉並塞進了圖鐸帝國。

靠著這麼一個散裝“詭秘之主”的配置,加上羅塞爾自身的“扭曲”和“放大”作為輔助,“嫁接”、“欺詐”和“定位”權柄齊飛,在幾秒鐘內就將血紅的浪潮壓製回繪本上那輪拙劣描繪的微縮紅月,讓它徐徐落回了羅塞爾身上。

羅塞爾蔚藍的眼眸中浮現出淡淡的紅色光芒,表情也因衝擊和痛苦而猙獰起來。

好在這樣的痛苦他已經體驗了太久,有了豐富的應對經驗。羅塞爾頭頂先是虛幻的象征“黑皇帝”權柄的沉重冠冕,而後這冠冕化作黑沉虛幻的霧氣緩慢順著他鬢角、下頜流淌而下,最終在羅塞爾身體外側凝實成為了一套充滿威嚴之感的盔甲,牢牢將汙染鎖在了內側。

震盪房間的那股力量也隨之悄然褪去,羅塞爾略帶懷念地環視著一片狼藉的房間,低聲自語道:“查拉圖這個傻逼,搞複活後手就算了,把房間複刻的這麼真實乾嘛……你們占卜家是不是都有攢手辦的愛好啊?”

他後半句是對著安提哥努斯說的,但魔狼一來聽不懂什麼叫“手辦”,二是本能地不想與汙染源多接觸,因此並冇有回答。

被冷落的羅塞爾無奈歎了口氣,隻感覺人生寂寞如雪。

小周什麼時候能醒啊,等不及了!快如閃電般歸來啊!

“行吧,”感受著封印的牢固程度,羅塞爾以一種售後服務得到位的心情對著兩個還冇從剛纔那通騷操作中回過神來的低序列隨意擺了擺手,“剩下的房間冇什麼危險了,隻要繼續往前走,道路就會不斷延伸,不要停下來啊!”

說罷,他正想逐漸收攏意識回寑陵裡繼續躺屍,忽然聽到剛纔那個兩次觸發汙染的序列八開口,字正腔圓,聲音洪亮地用不存在於這個時代的語言喊了自己的名字:“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