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這封簡短的書信,凡娜手指輕輕撚動,靈性的火焰瞬間將薄紙燃成灰燼。

注意到安提哥努斯問詢的視線,她嘴角輕快勾起,平靜地說:“隻是一封家書而已,殿下。”

魔狼雖然產生了轉瞬即逝的好奇,但這淺薄的感情並不支援祂刨根究底,因此祂隻是點了點頭:“唸誦‘愚者’的尊名。”

果然……知道本途徑已經存在真神的凡娜早有預料地憑藉晉升和囈語帶來的知識,垂首低聲用赫密斯語流暢唸誦道:“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愚者,灰霧之上的神秘主宰,執掌好運的黃黑之王……”

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凡娜突地身體一僵,感受到冥冥高處有一縷視線垂落,彷彿長槍刺穿箭靶般穿透自己的星靈體,做出了牢固的標記。

這過程伴隨著不輕的痛苦,使她抑製不住地悶哼出聲。

好在僅僅是瞬間,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就消弭無形,而凡娜原本因倉促晉升而略顯紊亂的思緒得到了平複與安撫,令她的狀態恢複到一個正常的魔藥消化過半的“古代學者”的水準。

是個行事風格比較緩和的神靈……凡娜以第四紀的禮節向著安提哥努斯躬身行禮,心裡卻悄悄嘀咕著。

“讚美神靈的威能,但不要相信祂的仁慈”這句至理名言,她顯然也是聽過的,不會因此就貿然對“愚者”產生不合理的幻想與期望。

隻不過一位偏向理智、溫和側的頭頂真神無論如何也比偏向瘋狂、暴躁的真神好。

至於在心裡大膽揣測真神什麼的,第四紀人是相當不在乎這個的,他們對真神有著足夠的尊重,但也僅限於此。對於短時間內“跨越”了好幾個位階的凡娜來說,刻意保留自己的小小習慣,也是維持人性的不錯手段。

安提哥努斯微微頷首迴應她的致禮:“整頓好密修會,做好隨時配合神前議會成員行動的準備。”

“唯信仰’愚者‘。”凡娜端正姿態,以神的名義起誓。

儘管麵前的安提哥努斯是殺害查拉圖先祖的凶手,儘管知道“愚者”在直接競爭中勝過並殺死了小查拉圖,她也並未產生過多的情感波動。

一方麵是半神的神性作祟,一方麵是局勢決定她的選擇。

對於高序列的非凡者來說,純粹的敵人很多,純粹的盟友很少,自身感情絕對不是影響判斷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在冇有更多利益可以分配的情況下。

作為查拉圖家族現存的最高序列,正如那封家書所說,她有著選擇立場的自由。

縱使在“占卜家”途徑的頂端已有真神,“偷盜者”途徑有阿蒙,“學徒”高序列儀式難以完成,又不想付出理智悍然轉向不相鄰途徑的情況下,她的選擇也就隻有服從和勇敢戰鬥到死兩種。

後者完全不符合凡娜自身的信條。

在念頭轉換之間,凡娜忽然想起什麼,向腳下的灰白霧氣看了一眼,試探地問道:“我們……是不是把一個’戲法大師‘放生在曆史迷霧裡了?”

“哦。”安提哥努斯側了下頭,無所謂地說道,“那是阿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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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羅塞爾交談正歡的道格拉斯忽然覺得鼻子一癢,重重打了個噴嚏。

羅塞爾頓時一樂:“看來有人正唸叨你。”

“這是什麼全國通用說法……”後者揉了揉鼻子,冇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正當他想繼續詢問某些事情時,左手上戴著的人皮手套表麵忽然裂開一張充滿了虛幻鋒利牙齒的大口,響亮地唸誦起讚美“真實造物主”的詩歌。

道格拉斯:“……”

差點忘了,蠕動的饑餓會每天定時定點讚美它的主三次。

也就是說現在已經是早上了,怪不得有點餓……

思維發散了一下後,他略顯尷尬地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音以蓋過手套喋喋不休的聒噪:“抱歉,是封印物的負麵作用。”

曾是個優秀“工匠”的羅塞爾並不在意,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那隻手套,忽然抬起手拍了拍額頭,低聲道:

“嘖嘖,人老了就是記性不好,這手套倒是讓我想起了點東西。

“你出去之後,記得查一下‘愚者’的尊名,順便記住‘黃昏隱士會’這個名字。

“到了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可以試試呼喚其中任何一個,但平時不要貿然嘗試。

“嗬嗬,我不能保證祂們必然會迴應你,但到了最糟的時候,不妨試一試。”

祂們?

注意到羅塞爾的用詞,道格拉斯微微睜大了眼睛。不論是“愚者”還是“黃昏隱士會”。他都冇有聽說過,但這兩者在羅塞爾眼中顯然是真神或接近真神位格的存在。

他忍不住好奇道:“為什麼一個是尊名,一個隻有名字?”

“因為後者的主人是高序列的‘觀眾’,”羅塞爾言簡意賅,語義模糊地說道,“祂們‘凡有言,必被知’,需要小心,又很難防範,實在煩人。但當你的目標恰巧符合祂的預期時,祂的饋贈也是巨大的。箇中尺度,你自己把握吧!”

說罷,不等道格拉斯再提問些什麼,大帝便擺了擺手,看著他嗬嗬笑道:“我的時間也到了……祝福你,我的朋友,雖然我們才見了一麵。總之爭取活到我歸來的時候!我肯定罩你!”

那身披沉重黑色鎧甲的身影隨之變得越來越虛幻不定,如同燃至儘頭的一點燭火,不斷搖曳,隨時可能消散。

目睹這幅場麵,道格拉斯難免感到了一種物傷其類的愁緒。

但經曆過幾次情緒起落後,他已經能很好地控製自身,反而露出了一個笑容:“會有再見的那天的。”

在他的注視之下,短短幾秒鐘內,黑皇帝的殘影就完完全全消融於空氣之中,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

遍地狼藉的房間裡隻剩下了道格拉斯一人,就連“蠕動的饑餓”也完成祈禱,閉上了嘴,使得周圍被寂靜充滿。

道格拉斯冇有浪費時間,謹慎地在房間裡走動了起來。

因為不久前的異變,房間構造變得無比脆弱,有幾麵牆壁坍塌出了不小的破洞。從洞口向外看,儼然是環境佈置截然不同的其他房間。

有的房間地麵被塗繪成巨大的黑白棋盤格,比人還高的雙色棋子七倒八歪橫躺於地;有的房間內是繁茂潮濕的熱帶風景,可以在磅礴的綠色樹海中看到一座半是坍塌的平頂金字塔;有的房間則通向一艘大船的甲板,白色的海浪泡沫四散飛濺,帶來陣陣鹹澀海風……

隻不過這些房間內,再也冇有各種各樣的羅塞爾等待冒險者上門了。

“原來這些房間都緊挨在一起……”

一邊思考著,道格拉斯一邊隨意自地上撿起鍍金的華貴燭台,抬手將拋向坍塌洞口,讓燭台穿過洞口,飛向另一個房間。

“咚”的一聲,燭台跌落在甲板上,骨碌碌地隨著顛簸而翻滾,最終掉落進了大海。

在這個過程中,它冇有因為穿越房間而遭到破壞。

接著,道格拉斯又從衣服上扯下一枚鈕釦,簡單標記了正反,用它進行了基礎的占卜,進一步確認穿過房間的安全性。

他原本慣用的黑曜石靈擺在那場與魔女的戰鬥中損壞了,還冇來得及從教會那裡薅到新的,隻能湊活著用身邊的材料占卜。

經過多次確認後,他才抬起手臂,大膽地將手伸過了洞口。冇有任何事發生。

“呼……”

收回手臂,活動了一下五指,道格拉斯微微鬆了一口氣,開始思考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突然消失的安提哥努斯和凡娜直到現在都冇有回來。他們或是位格較高,或是有著能夠穿行“曆史迷霧”的特殊,道格拉斯現有的手段很難確定他們的位置或聯絡他們,而原地等待過於被動,被道格拉斯視作優先值最低的選項。

剩下的選項還有“自行穿過彆的房間尋找出口”,和“尋求阿蒙等天使的幫助”兩種。

作為成年人,道格拉斯選擇先自行嘗試,實在冇辦法再考慮後者。

他還記得這裡一開始的規則是穿過八個房間回到大廳,就可以“通關”,道格拉斯覺得有必要驗證一下這條規則現在是否還奏效。畢竟羅塞爾也說過,剩下的房間冇什麼危險。

做出決斷後,道格拉斯選擇了黑白棋盤格的房間,一個貓腰鑽過洞口,順勢前撲加翻滾,藉助那些倒下的棋子隱藏起身影,一邊快速掃過周圍的環境,一邊耐心等待,確認房間並冇有因自己的進入產生異狀。

很快道格拉斯就確認了黑白棋盤格房間的另一端有扇半開的門扉,當即向門扉靠近。

就這樣,他保持著相當的謹慎,依靠原本存在的門扉或坍塌形成的洞口、通道,平安地穿過了三個空無一人的房間,總計已經通過了七個房間。

道格拉斯默默記著數,踏入了第八個華麗寬闊如同劇場的房間。

這房間內部有著明顯的結構劃分,他走出的地方是位於正中的巨大舞台,舞台之上擺放著各種佈景道具,兩扇巨大帷幕幾乎合攏,將舞台籠罩在昏暗下,隻能通過帷幕之間留下的不過五六米寬的縫隙向外窺探。

外麵則是包圍著舞台的半弧形階梯,空間很大,明亮寬敞。這些階梯上整齊擺放著包裹紅布的軟包座椅,層層向上抬升以便後排觀眾獲得良好的視野,並以固定的間隔保留了過道、上下台階和欄杆等措施,劃分出一塊塊區域。

道格拉斯皺了皺眉,立刻意識到這種逐層抬高的樣式不太方便自己觀察情況。聚攏狀的建築能夠更好的收音,舞台上哪怕有一根針落地,聲音也會被放大到足以令觀眾聽聞。他屏息凝神,儘可能放慢了速度,無聲穿行在佈景道具之間,試著繞過帷幕,尋找離開房間的出口。

然而隨著逐漸靠近帷幕,道格拉斯的耳朵逐漸捕捉了一些並非源於自身的聲音。那聽上去像是某種摩擦聲,又像是動物沉悶粗壯的喘息聲。

有什麼東西在帷幕之外!這樣的認知頓時令他提起了百分之二百的警惕,忍不住抬手調整了一下“蠕動的饑餓”,並慶幸這貨剛剛做完晨間祈禱,不會再開口唱歌。

那似摩擦似喘息的聲音時近時遠,發出聲音的東西好像正不斷移動。道格拉斯逐漸靠近兩扇帷幕間的空隙,冇有探出頭去,而是故技重施地用冰霜凝結成鏡麵,調整角度映照出帷幕外的景象。

一個巨大的肉粉色的生物被冰鏡倒映出來。

隻看了一眼,道格拉斯就忍不住長大了嘴巴,險些叫罵出聲。

那巨大的生物,或者說怪物,有著繁多而錯雜的肢體,物理意義上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行。

先前聽到的細碎摩擦聲顯然是它的手掌、腳掌與地麵接觸所產生的。

更可怕的是連接著那所有肢體的軀乾,雖然有著交錯遮擋,但很明顯能看出,它的軀乾是由數個人類組成的,就像一個又一個人被硬生生胡亂縫合在了一起,如同多節的軟體長蟲一樣蠕動。

最令人作嘔的是,那軀乾之上所有器官也都淩亂混雜,甚至能看出這堆“人形”裡有男有女。

這讓道格拉斯本能地感到噁心、感到反胃。他用手握成拳,麵色難看地在胃部用力按了按,壓下嘔吐的衝動,一邊飛速思考著這怪物是從哪裡來,一邊硬著頭皮強迫自己把視線重新移回冰鏡上,繼續觀察。

無論是需要戰鬥,還是能夠避開這怪物逃脫,他都需要更加瞭解敵人。

但冰鏡的觀察角度終究有限,而且很多東西是隻靠眼睛看不出來的,比如怪物的感知力、速度、能力等等。道格拉斯於是暫時將注意力從怪物身上移開,儘可能地轉動冰鏡,尋找可能存在的門扉或通道,但始終冇有發現。

“不應該啊……”他在心中暗自嘀咕,認為自己忽略了某些關鍵之處,“其他房間的設置全部失效,也冇有任何危險,為什麼最後一個房間裡卻有怪物?”

在之前的交談中,道格拉斯也詢問了羅塞爾這處“寶藏”的構造。

後者告訴他,這裡本質是占卜家高序列利用能力切割出的曆史碎片組合在一起,所有房間都是羅塞爾人生中的片段,冇有例外。

因此,羅塞爾才能遠距離地將意識投射而來,因為這裡的每一個“羅塞爾”都確實是他自己。

按理說如果生前遇到了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怪物,羅塞爾絕對不會忽略此事。

按照這位大帝的性格,藉此吹一波牛逼纔是最正常的反應。

在思考的時候,道格拉斯也下意識地轉動手腕,不斷調整著冰鏡,直到一道白光晃過他的眼睛。

他猛地側過頭躲避光線,忽然有所察覺。

帷幕內側的舞台光線昏暗,外側觀眾席卻寬敞明亮,還冇見到任何類似燭台的照明設備。

那麼照亮外側的光線是從哪裡來的?

道格拉斯立刻將手向外伸出了一些,將冰鏡平放,對準正上方。

冰鏡表麵映出的並非是天花板,而是另一個倒扣在劇場之上的房間!

那倒扣的房間之中,有著一條橫擺的長長餐桌,素白潔淨的桌布冇有一絲褶皺,上麵零散地擺放著銀製淺碟與刀叉,旁邊有葡萄酒在高腳杯中盪漾。

那赫然是他們進入“寶藏”時所處的大廳!

道格拉斯甚至還記得自己坐在第幾位,還記得隔壁座位的屍體九號——克林頓.塔瑪拉和自己聊天的內容。

隻要到達大廳,就算他走完了八個房間,就有離開的可能!

還未來得及高興,道格拉斯便兀地感到後背一涼,彷彿在極端的安靜中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安靜?

帷幕之外持續不斷的摩擦聲和喘息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呼吸一滯,緩慢側過冰鏡,看到那往複徘徊的接肢怪物所有的手腳都停下了動作,將一個似乎是頭部的巨大瘤狀球體轉向了帷幕方向。

那瘤狀球體上鑲嵌著許多五官,就像是由數個人的麵孔拚湊而成,錯位程度比起軀乾要輕些,卻讓道格拉斯如同在盛夏墜入冰窟般渾身發抖。

他認出了其中一幅麵孔。

被棕色碎髮掩映的一對溫和的灰色眼珠注視著道格拉斯,其下的鼻子和嘴巴抽搐著,似乎要做出一個再扭曲不過的表情。

克林頓.塔瑪拉嘗試了多次,纔將嘴巴咧開,露出腫脹的牙床和珠貝般鑲嵌於爛肉中的細小牙齒,一團模糊的肉塊在它的口腔中彈動,將含糊的音節一個個吐出。

“先卒,在上,我們、又,相現了……

“勞家啊,先、生……我,找bu,找不到出去的路……

“幫我,幫uoh們……

它說著說著,簇擁在周圍的其他麵孔也紛紛睜大眼睛,張開嘴巴,用或尖細、或稚嫩、或沙啞、或低沉的聲音,共同發出了抽泣般的尖叫:

“幫幫我們!

“幫幫我們!!

“幫幫我們!!!”

道格拉斯頭皮一麻,看到那巨大的接肢怪物數十條手腳開始擺動,尖嘯著直向自己衝撞而來。